春日花開時

「尤利烏斯。」

戴著眼鏡的長髮男人，似乎沒有聽見我叫他的聲音，眼睛依然專注在手上小小的時鐘機心，他的手修長勻稱，指掌的比例恰到好處，因為工作的關係，細長手指的指甲修剪得又短又平，上面還沾染一些深色的機械油，雖然稍稍破壞了完美，可我還是覺得他的手很漂亮，宛如藝術家一般。

每當這雙手工作起來，展現出的優美技藝真的可以稱得上是一種藝術，住進時計塔以來我不知看過多少次了，但每當看見他以令人眼花撩亂的靈巧操作各種工具，三兩下便卸下一個個細小複雜的零件，我總會忍不住浮出一種讚嘆的心情。

零件沒有壞的部分會先放在一旁，壞掉的零件則視損壞的程度，決定要修復處理或乾脆更換新的，而所有的零件整備齊全、清潔乾淨之後，這個男人會用他靈巧的手指重新裝配復原，最後放進外殼裡，完成修理的程序。

「尤利烏斯。」

我放大了聲音，又叫了他一次。

男人眨了眨眼睛，抬起眼把視線對到我身上。

「有事嗎？」

他工作時說話總是很簡潔，從不拖泥帶水，開口就直奔重點，不工作時他偶爾也會跟我聊聊，所以我知道他不是個言語空乏無味的男人，但因為他工作的時間壓倒性的長，能夠聽他說長一些句子的機會並不多。

我把他專用的綠色厚陶馬克杯放到他面前，杯裡八分滿的深褐色液體漂浮裊裊白煙，咖啡獨特的芳香瀰漫開來。

「換了新的咖啡豆？」

喝了一口咖啡的長髮男人，淡淡地問著。

我住進了時計塔之後不久就發現了，他的味覺非常敏銳，一點點細微的味道差異都能分得出來，不過這個擁有敏銳味覺的男人，其實很好養。

他完全不挑嘴，不挑食，端到他面前的食物只要味道尚可，他都會默默吃掉。（通常是一邊工作一邊拿起來送進嘴裡，隨便咀嚼兩下吞下去，所以我經常懷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吃進去的是什麼）

這個人唯一挑嘴的就只有咖啡而已，也只有在喝咖啡的時候，總是忙碌工作的他會停下來休息一會兒。

「嗯，咖啡店的老闆推薦的，好喝嗎？」

「酸味強了點。」

酸味強了點啊，似乎不是很喜歡新的咖啡豆的樣子。

「那，分數呢？」

要他為我泡的咖啡打分數，是我住進時計塔之後養成的習慣，一開始只是覺得有點好玩，後來卻為了從他口中得到更高的評分而開始鑽研泡咖啡的方法，要怎麼說呢，總之就是很自然而然的變成這樣子吧。

他想了一下，報出分數。「七十九分。」

「退……退步了？」哇，因為這一陣子的分數線已經穩定在八十分以上，聽到暌違許久的七開頭分數，有種被晴天霹靂打中的感覺。

「根據咖啡豆的種類，要調整沖泡的方法，妳還是用一樣的方法吧，所以七十九分。」

尤利烏斯淡淡說道，他說得沒錯，雖然換了新的咖啡豆，但我並沒有變更沖泡的方法。

可是……泡完之後我有試喝過，說真的，我並沒有察覺到明顯的差異，喝起來就是咖啡的味道，現在被直接指出用同樣的方法沖泡，除了感嘆尤利烏斯對咖啡的味覺之敏銳超乎常人，還有一點生氣。

不是對尤利烏斯，是對自己。

我明白尤利烏斯沒有指責的意思，他不是那種會指責別人的男人，跟我說那番話也只是在陳述評分的原因而已，但正因如此我無法原諒自己的輕忽隨便，總覺得像是偷工減料被抓到一樣心虛又羞恥。

我一直在看著他，我知道這個名為尤利烏斯‧蒙內的男人對工作的態度有多嚴謹，在這即使白晝都顯得昏暗的時計塔頂樓房間，他獨自一人埋頭工作，沒有人監督，但尤利烏斯從不偷工減料投機取巧。

不管送到他手上的時鐘損壞嚴重或輕微，他都不會改變態度，用同等的專注把每個損壞的時鐘一一完美修復，沒有任何人要求他這樣做，是他自己這樣要求自己。

在時計塔，泡咖啡就是我的「工作」，我居然在還沒弄清楚新咖啡豆的特性之前就端出來給尤利烏斯……我決定等會上街一趟，去跟賣咖啡豆的老闆問清楚要怎麼泡才會好喝，不過尤利烏斯說「酸味強了點」，那是不是該考慮調配不同的豆子做成綜合咖啡呢？

暗暗下定決心，下一回再端出咖啡時，一定要拿到八十分以上！

「尤利烏斯！」

「什麼事？」

「這回的確是我太不用心，七十九分是我應得的評價，不過尤利烏斯，我不會再給你有打七開頭分數的機會了。」

我像是發誓賭咒一樣的說道，而尤利烏斯看著心情莫名其妙燃燒起來的我，薄唇微微向上勾起一個弧度。

「那我就稍微期待一下吧。」

「……！！」

笑了！尤利烏斯笑了！

嗚啊，看到很稀有、很貴重的東西了，是那個尤利烏斯，那個總是板著臉工作的尤利烏斯笑了耶，雖然只有一點點，但那的確是笑容沒錯！

當我還為他的笑容震得說不出話時，那抹清淺笑意如同曇花稍瞬即逝，尤利烏斯把喝完的咖啡杯放回桌面，拿起剛剛修到一半的時鐘，我知道他回到工作模式上，是我該告退的時候。

我會堅持為他泡咖啡，有個很重要的原因是，不管我端出什麼樣的咖啡，尤利烏斯都一定會喝完，這也是我很欣賞尤利烏斯的地方，像今天的咖啡就算他不喝我也不會不高興（如果他不喝說不定我還比較高興），但他還是會好好的喝完，這比什麼言語都有力。

尤利烏斯，敬請期待。

方才因為太過訝異他的笑容而沒說出來的回覆，但還是想跟他說。

對他專注的背影，我沒有發出聲音，僅僅挪動嘴唇。

一定會泡出讓你滿意的咖啡，你就好好的期待吧，尤利烏斯。

嗯，為了泡出好喝的咖啡，等下把杯子洗好就出門去吧。